没有抗日斗争的教育,我不可能走上革命道路
永远不要忘记这段历史
●何东昌
我的家乡在浙江诸暨。1937年我14岁时,“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了。我们学校整个搬迁,我就没再上学。后来,我和家人流浪到四川,但到重庆就分开了。我在位于重庆以北的合川县的国立二中念书。当时,学校挨过轰炸,炸弹扔在合川的江东码头,死了好多人。我们念书时经常跑警报。
1941年高中毕业后,我考取了西南联大。我是在重庆考的联大。我的一个同学家在重庆,我们说好去重庆住他家,然后一起考试。但我们从合川坐船到重庆的时候,船刚到码头就响起了空袭警报。警报过去后扛起行李找到他家,发现他家被炸了。我只好睡在重庆大学一个教学楼的走廊里,这样考的大学。
考完大学,我就想办法筹措路费从重庆走到昆明。当时没有正规的交通,只有搭国民党军队的“黄鱼车”(所谓“黄鱼车”,就是当时国民党为了出口钨砂,换取军火,通过西南,经云南、贵州、广西的出路,将大量的钨砂运出去,运货的卡车司机载客捞取外快,谓“带黄鱼”,大车则被称为“黄鱼车”),经常开一段就不走了,我只好在路边找地方住下,碰到下次机会再走。这样子到了昆明,联大已经开学了。我选课时,指导老师刘仙洲先生很严格,说你迟到了,要少选几个学分。他怕我赶不上课程,没有让我选满学分。那时,大一没选的课程要到大四才能补。
进入西南联大后,一开始我是在电机系学习,后来转到航空系,因为空军很重要。那时条件很艰苦,我们住的是会馆,当时学校把盐行宿舍——滇西会馆租下来,学生们在这里住宿、上课。
大一结束后的暑假,我找了份兼职勤工俭学,维持生计。经老同学介绍,我找到基督教青年会学生救济处。这里有些进步人士,他们介绍我到滇军去做文化教员。当时滇军有个营长叫朱家碧,是共产党员(解放战争中,他还当过广西、云南、贵州边境纵队的司令员),在抗大学习过,被党派回去,当时在云南开远训练一个营的军队。这时,滇西已被日军占领,他的老家在滕冲,他就训练军队准备到滕冲去打游击。我和钟泉周同志被派到他那个营做文化教员。他让我讲《帝国主义论》。这是个理论性很强的课,给士兵们比较难讲,我想他是在考验我们。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歌词与现在略有不同,主要是抗日的内容。这样过了1942年的暑假。
当时,美国已正式对日宣战,中美互相配合,很多联大的44届学生都被动员利用自己英语好的特长去做翻译官。我的同学中做翻译官的比较多,也有参军的。清华的总务长张儆也参加过空军。有的同学参加美国空军做副驾驶员。当时,他们飞的是中国唯一的外援通道“驼峰航线”(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的陆路、海路交通全被切断,而于1942年开辟的“驼峰航线”,成为中国抗战接受国际援助的唯一通道。据悉,从中国到印度的航线途经几乎全是海拔数千米的山峰,由于飞机飞行高度的限制,飞机只能在峡谷中穿行,整个航线宛如驼背,所以取名“驼峰航线”)。飞机从印度阿萨姆邦汀江起飞,向东横跨喜马拉雅山脉、横断山、萨尔温江、怒江,到达中国昆明。航线全长800多公里,海拔均在4500-5500米上下,非常危险。他们中有的就牺牲在路上,我有个姓沈的同学当时做副驾驶,在飞机失事中牺牲了。
联大的日子虽然比较艰苦,但我的功课中除了体育都完成了。在联大,体育课缺课8节就不及格。我的体育课选在早上7点,是不能睡过的,一不小心迟到了就算旷课。当时我已经参加了地下组织。到1945年毕业那年的“五四”,我的体育课已经缺了7节了,由于“五四”前一天晚上刻蜡版、搞宣传品,没有睡好觉,所以就缺了第8节课,我的体育课也就不及格了。系主任说我成绩不错,很照顾,表示我可以做半时助教。这是一个好差使,有利于准备留美考试。但我当时已下决心走上革命的路,没有接受。
到1944年,昆明的民主运动又高涨起来。七七抗战纪念、双十节、云南护国纪念这些活动我都参加了。那时国际形势发生了较大变化。苏美联合反法西斯,苏联红军打得非常漂亮。但是中国的形势令人焦虑。日本发动了打通大陆交通线战役。日本人占领了东南亚,但从日本本土到东南亚的治海权、治空权都受到美国的威胁,所以他们要在中国大陆打通一条交通线。而阻碍就是国民党军队占领的河南、湖南、广西。那时,因法国投降,越南由日本控制,所以要打通从河北经河南、湖北、湖南、广西到越南的交通线。云南南面是越南,西面中缅边境也被日本人占领,云南的滕冲也被占领了。东面是贵州,日军一度进攻到贵州独山。云南的形势一下子紧张起来。
当时,我们几个国立二中的老同学在一起商议,觉得云南的局势已经摆不下书桌了,必须考虑该怎么办,总之一条:不能当亡国奴!当时有个姓邱的同学,他的叔叔是国民党杂牌军军长,一位同学告诉我从他那里可能搞到枪枝,我们商议要搞武装,打游击,但后来没有成事,因为日本只是要打通交通线,保证缅甸、马来西亚、印尼、越南地区的后勤保障,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打昆明、重庆。这件事虽然没有成为事实,但却给了我们一个教育,就是“安安心心地念书,将来战后建设国家”的梦不能做了,所以我们决定想办法组织起来。除了我们几个国立二中出来的同学外,还有几个湖南同学(其中有一个曾在新四军做过教导员,皖南事变中被俘后越狱跑出来,来到昆明)也想组织起来。这样我们就团结起来,组成地下组织。
当时找共产党找不到,我们就只好自己想办法。我们尝试通过闻一多、吴晗等几位进步的教授间接地找共产党。1944年底,我们酝酿先成立“民青”(“民主青年同盟”),纲领就是“实现新民主主义,反帝、反封建,接受中国最先进政党的领导”。1945年2月,召开了代表会议,正式选举产生领导机构。这样成立了组织,我算发起人之一,是五个执行委员中的一员。1945年6月,我们找到了共产党,正式成为党的外围组织。
后来,这个组织在解放战争中起了很大作用。当时通过竞选,我们掌握了学生自治会的领导权,“民青”的主任委员和齐亮做了学生自治会的常务理事(共三人),接着发表了《西南联大国是宣言》,宣言的起草人叫李曦沐(当时叫李晓)。宣言经学生代表大会通过后,向全国高等学校发出。当时,全球范围反法西斯的民主势力呼声很高,但是国统区仍然危机深重。我们号召大家起来反独裁、讲民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动员群众抗日,争取胜利,以后中国才有一个光明前途。然后开展了纪念“五四”的活动,在昆明举行了游行。皖南事变后联大表面上沉寂的局面打破了,地下党发现“民青”这个组织形式很适合斗争的需要。联大的地下党支部决定再搞一个并列的“民青”,口头就叫“老二”,我们先成立的“民青”称“老大”。从此,党的民主势立迅速壮大起来。1945年底发生了“一二·一”运动,这个活动实际上为“一二·一”运动做了准备。
1945年的“五四”纪念活动搞得很好。“五四”游行队伍集合,由闻一多先生动员,听得出来,他接受唯物史观这些马克思主义的原理,讲话里也常引用。我们在云南大学的操场上集合队伍,天下起雨来,有些同学就躲到屋檐或树荫底下。他就讲,大家不要怕雨,要坚持,周武王伐纣王的时候也是下雨。他讲“天洗兵”这个典故,说天洗干净士兵的身体,可以更加意气风发地向前。大家哗哗地鼓掌。
日本投降前夕,我在去大理南边的蒙化县(现云南省巍山县)的路上。当时《新华日报》号召进步青年到农村去。这个县里有一户姓徐的人家,兄弟姐妹中除一人外先后都参加了共产党。我们借这个关系到了蒙化,基本上控制了一所中学。我们白天上课,晚上讲革命道理,使学生中一些人后来参加了革命。原子弹爆炸后,我们还讲了怎样看原子弹。我还讲过介绍原子弹的课。半年后联大搬迁,我们就撤退了,由其他人接替我们的工作。后来巍山发展成游击区。
抗日战争对我们这些人来讲,受到的教育非常大。好多幻想都不存在了。中国贫弱,老受欺负,那真是气死人。1931年我8岁时,东北就丢了,接着是热河失守,长城抗战失败,察哈尔抗战也失败了,日本人要求华北自治(实际上是由日本人控制),这样就到了七七抗战。历史课上讲的尽是一连串的国耻,这个国家怎么救?开始有很多幻想。抗日斗争的现实教育了我。没有抗日斗争的教育,我不可能走上现在这条路。日本有700万吨钢,我们只有10万吨,当时中国大半个领土被日本人占领,但我们以中国共产党为中流砥柱坚持斗争,胜利了,但牺牲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
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我们不要忘记抗日这段历史!更深刻一点是不要忘记鸦片战争以来的历史!鸦片战争中国被迫打开帝国主义主导的门户,从此开始,签订了无数条不平等条约。为了拯救中国,中国人民发动多次斗争高潮,到抗日战争才取得胜利。作为有志振兴中华的青年,这个历史要知道,要记住。永远不要忘记这段历史。(记者卢小兵、张莞昀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