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正在迅速走进技术时代。信息技术产业和生物技术产业几乎与发达国家同步发展的事实,充分显示了我们进入技术时代的深度。为了应对技术时代的迅猛来临,我们迫切需要有足够的思想储备与文化资源。正因为此,作为对技术进行批判性反思的新兴学科,技术哲学越来越引起学界和读书界的关注。
但是目前我们还几乎无书可读。大部分技术哲学的专业文献尚未翻译出来,西方先行的技术思想家的文字散布各处,还没有一本供本科生和研究生教学使用的“技术哲学读本”。《技术哲学经典文本》一书的出版就是为了填补这个空白。
什么是技术哲学
技术哲学向来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一个是作为部门哲学、哲学的分支学科、哲学关注的特殊领域,另一个是作为一种新的哲学传统、哲学视角、哲学眼光。前者从属于一种或几种哲学传统和哲学纲领,后者本身就是一种哲学纲领。
作为哲学纲领的技术哲学往往具有原创性和革命性,作为部门哲学的技术哲学则相对比较平庸,往往从属于某种既有的哲学传统,在这个哲学纲领指导下做具体工作,拓展领域、解决难题,属于科学哲学家库恩所谓的“常规活动”。
作为部门哲学和作为哲学纲领的区分不仅适合技术哲学,也适合科学哲学和自然哲学。通常,作为部门哲学的繁荣依赖于其开端处哲学纲领的强有力——科学哲学的繁荣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维也纳学派之逻辑经验主义哲学的强有力。
科学哲学的历史是先有scientific philosophy,后有philosophy of science。自然哲学的历史也是先有natural philosophy,后有philosophy of nature。科学哲学的历史比较简单,在20世纪初期兴起,此后成为强有力的哲学分支部门。自然哲学因为古老,所以两起两落,目前正处在第三次复兴的历史时期。
技术哲学非常奇特。第一,它的兴起最晚,直到20世纪后半叶。第二,它在20世纪兴起的主要标志,不是任何意义上的technological philosophy,相反,是某种anti-technological philosophy。也就是说,20世纪后半叶的技术哲学从一开始就是以它对“技术”的反思和批判而引人注目的。而科学哲学一开始是以对科学的弘扬、辩护而宣告自己诞生的。
如果不着眼于作为第一哲学的技术哲学的建设,那么作为部门哲学的技术哲学就会是平庸的,就会是学者们为自己划定的一块自留地。划定自留地,是学术职业化时代的通病,也是中国学术界的通病。热衷于对新学科的划分和命名,曾经是中国学术“大跃进”的重要标志。
因此,当代中国的技术哲学家应该始终扣住“技术何以能够成为哲学的核心问题”这个基本问题,否则,无非是把业已出现的相关话题和相关领域,一厢情愿地划到自己的领地上,甚至还有可能与相邻学科之间扯皮打架。比如与STS(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争领地,与应用伦理学(通常与高技术有关)、环境问题研究、全球化问题研究、媒介研究争夺地盘。
现代社会是一个技术社会,技术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但并不是任何关于技术的研究都可以列入技术哲学的范围。要搞清楚什么是技术哲学,就应该从这个学科的内在历史发展中寻找根据。
技术哲学的历史性缺席
技术与人类相伴而生,异常古老,人类漫长的史前时期是由它来标识的(新石器、旧石器、青铜黑铁等)。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以来,技术对人类社会的发展也有着不可估量的巨大影响。近代科学只有差不多四百多年历史,相对于技术而言,近代科学犹如汪洋中的孤岛。
然而,技术尽管古老而重要,但向来没有进入哲学思考的核心。翻开西方哲学史,常见的讨论主题有理性、真理、自由、实在、上帝、灵魂、信仰、德性、正义、知识、逻辑、艺术、美、政治、法律、自然、科学,但就是没有技术。
技术哲学在整个西方哲学史上不曾有一席之地,这不是偶然的。这种历史性的缺席与西方哲学的基本走向有关。从苏格拉底开始,哲学就被规定为一种理性的事业,而所谓理性即是内在性的根据。
也是从苏格拉底开始,技术被规定成一个缺乏内在性的东西,并且因此受到贬低。在《理想国》里,柏拉图把理念放在本体论的最高位置,工匠的制作物次之,艺术家的作品作为对制作物的模仿最次。亚里士多德把全部学术分成三个等级,第一等级是理论科学,第二等级是实践科学,第三等级是创制科学——包括手工制作、艺术创作等。技术的存在论位置一直不高。
因此,我们也许可以说,技术哲学与自然哲学的历史性际遇必须结合在一起思考,不理解自然哲学为何处于西方哲学的主流地位,就不能理解技术哲学何以处于被遗忘的边缘。
技术哲学作为哲学分支学科的兴起
技术进入哲学,是在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之后,走的是一条隐蔽的路线和一条显明的路线。隐蔽的路线孕育了作为哲学纲领的技术哲学,显明的路线成就了作为哲学分支学科的技术哲学。
隐蔽的路线指的是在科学革命中诞生的现代科学,实际上使自己走上了一条有别于希腊理性科学的技术性科学的道路。对世界的认识与对世界的改造结合在一起,数学与实验结合在一起。
自然物与人工物之间在希腊时代曾经是不可逾越的界限被消除。在“自然物”某种意义上成了“制作物”之后,“技术”的原则就开始支配“自然”的科学。观察结果的可重复性、实验程序的可操作性,处处体现了技术的有效性原则。
然后,近代科学的这种技术性特征本身并没有立即成为一个被关注的主题而受到哲学的关注,相反,“技术”作为近代科学隐蔽的主题,直到20世纪才被揭示出来。技术哲学的真正兴起,依靠的正是这个隐蔽主题的明朗化。
显明的路线指的是在为理论科学奠定形而上学基础之外,始终有其他思想家关注技术活动及其社会影响和社会后果。
作为科学革命的吹鼓手,弗兰西斯·培根呼吁重视手工操作,重视技术发明。
18世纪的启蒙运动思想家重视工艺成就,在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里有很大的分量来叙述工艺过程。狄德罗把技术与科学、艺术并列为三大知识的类别,在《百科全书》中为工艺和发明留下了大量的篇幅。这些条目往往加上精美的插图,实际上在公众中传播了技术知识,确立了技术的地位,为法国的工业革命做好了准备。
到了19世纪中叶,工业革命正向纵深发展,由蒸汽动力革命向电力革命转移,技术的社会影响有如昭昭白日,对技术的研究于是提上了日程。
与此同时,黑格尔之后的哲学一时告别宏大体系,似乎进入了一个“部门哲学”的时代。自然哲学、精神哲学、历史哲学、艺术哲学纷纷登场。科学哲学大约也在这时候出现。
1877年,一位德国的新黑格尔派哲学家卡普(1808—1896)在书名中使用“技术哲学”一词,可以看作是让“技术哲学”作为部门哲学登上哲学史舞台的首次努力。
此后,以工程师为主体的业余哲学爱好者,力图将“技术哲学”打造成一个真正的部门哲学。1894—1911年间,俄国工程师恩格尔麦尔(1855—1941)用德文发表了以“技术哲学”为标题的系列文章。1913年,第二本以“技术哲学”为书名的著作问世,作者是德国工程师齐墨尔(1873—1940)。第三本以“技术哲学”为书名的著作,是德国另一位工程师、X射线专家德绍尔(1881—1963)于1927年出版的。
1956年,德国工程师学会成立了专门的“人与技术”研究小组,小组又分成教育、宗教、语言、社会学和哲学等工作委员会,使“技术哲学”的发展有了一个体制上的依靠。
1966年,美国技术史学会(成立于1958年)所属的《技术与文化》杂志出版“走向技术哲学”专辑,是技术史这个“兄弟学科”对于技术哲学的一次重要的提携。
1978年,美国“哲学与技术学会”(Society for Philosophy and Technology,简称SPT)正式成立,首任主席是卡尔·米切姆。同年出版了学会的会刊《哲学与技术研究》,同年举行的第16届世界哲学大会确认技术哲学为一门新的哲学分支学科。从这一年起,技术哲学的学科建制慢慢开始在北美乃至全世界建立起来。
从卡普以来100多年过去了,与科学哲学相比,技术哲学作为学科的地位并不突出。作为部门哲学的技术哲学,目前的论题高度发散,其作为哲学的合法性始终是一个问题。美国的SPT目前仍然是“哲学与技术学会”,而不是“技术哲学学会”。
主要原因是那些致力于技术哲学分支学科建设的人,虽然意识到现代技术对社会的巨大影响,意识到对技术的社会研究和文化研究迫在眉睫,因而急于把这个学科开创出来,但往往缺乏哲学背景方面的革新动力,或者准确地说,未能开辟出作为哲学纲领的技术哲学。
因此,一方面,技术哲学家身陷日益增多的由当代技术发展带来的伦理问题和社会问题(比如在德国),技术哲学与技术伦理学、技术社会学等混在一起,身份非常模糊;另一方面,技术哲学家则面临着传统分析哲学家对他们身份的质疑:技术能不能(像科学那样)有自己独特的认识论和推理逻辑问题?在美国,在强大的分析哲学和科学哲学传统下,技术哲学家甚至还在为自己作为“哲学”的合法性苦恼。
技术哲学的真正问世,有赖于哲学本身的彻底变革,有赖于建立自己独特的哲学纲领。对于中国技术哲学界而言,目前最要紧的,一是掌握和消化来自西方的技术哲学思想资源,二是挖掘中国本土的技术哲学思想宝藏。本书试图追溯当代西方技术哲学的思想源流,想在前一方面做一些努力。
本书由五编共25篇文章组成。第一编是“历史概述”,收入一篇文章。米切姆发表于1980年的这篇文章,相对于我们时代的快速变迁以及技术哲学这门新兴学科的快速发展来说,显然有一些过时,但对技术哲学的来龙去脉,以及当代技术哲学面对的理论问题(技术的概念辨析)和实践问题(技术的伦理和政治问题)均做了条理清晰的叙述,特别对中国读者而言,仍然是一篇很好的“技术哲学导论”。
此后的四编概括整理了“社会—政治批判传统”“哲学—现象学批判传统”“工程—分析传统”和“人类学—文化批判传统”四个思想谱系。
米切姆把技术哲学分成工程派技术哲学和人文派技术哲学两大类,前者的主要代表人物有卡普、恩格尔麦尔和德绍尔,后者的主要代表人物有芒福德、敖德嘉、海德格尔和埃吕尔。
我把全书的大部分篇幅留给了“批判”传统,这表达了我对当前中国技术哲学研究和研究生教育的一种希望:要着眼于建立作为哲学纲领的技术哲学。唯有着力建设作为哲学纲领的技术哲学,技术哲学作为学科才可能是“一个有着伟大未来的学科”。
(作者系威尼斯9499登录入口科学史系系主任。本文节选自《技术哲学经典文本》编者前言,有删减,标题为编者所加)
编辑:李华山